78大师与小卒
—— 同启功先生关于“用笔为上”问题的探讨
2005年6月30日2时许,93岁高龄的国学、书法大师、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启功先生,告别了熙熙攘攘的现实世界,走进了国人心目中的“先贤祠”。
听到这个不愿听到的消息,心里一紧:真的吗?当各种传媒的消息接踵而至,只能接受这个不愿接受的事实时,我这个在书法阵地上匍匐前行的单兵小卒,拿出6年前大师写给我的一封亲笔信,想起当时用信探讨“用笔为上”的情况,不由感慨万千。
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不免常常关心书坛上的一些事,尤其关注名家在书法理论上的建树,以便使自己受到教益。
1999年8月,我从当年《书法报》第31期头版上看到了一篇启功先生在首都大酒店以讲书法课的形式庆祝自己87华诞的消息(先生的生日是7月26日,一说22日),同时还看到了一幅先生讲课的黑白照片,照片的前景是富态慈祥的先生形象,背景是一块硕大的黑板,黑板上写了十四个“启功体”的白色大字:
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
我看了这篇报道尤其是看了这十四个字之后,沉思很久。我知道自从元代的的书法大家赵孟頫 (1254——1322)讲出这句话后,经过历代书家的阐释,已成了书坛的“天经地义”之一。而这个说法实际上是很值得推敲的。启功先生板书这句话,显然是以这句话为“主题”展开,讲解用笔和结字关系的。由于无缘聆听先生当面教诲,不知先生是赞成赵孟 頫 的观点,还是不赞成赵的观点。想写封信讨教一下,又担心一个无名小卒为这么一个问题去打扰著名的启功先生,有点不太合适。
一个问题放在心上,总觉着是个事儿。犹豫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决定还是给先生写封信。心想,先生作为教授,一定会“有教无类”,不会嘲笑一个求教学生的。于是,我于9月9日,给尊敬的先生写了一封信,谈了对“书法以用笔为上”的看法。
我在信中首先从三个方面肯定了这一说法的“积极面”:一是突出了毛笔的特性——因为有了神奇的毛笔才有了独具特色的汉字书法艺术;二是揭示了书法艺术的奥妙——“笔惟软则奇怪生焉”(汉•蔡邕语);三是运笔技巧的重要——对汉字“线条质量”乃至书法作品成败有决定性影响。紧接着,我重点谈了“书法以用笔为上”的“缺陷”,尤其是“为上”的提法,有三个主要问题:
一是不够辩证,有点绝对化。既然“为上”,那一定是从比较中得出的结论。和谁比呢?只能是同“用笔”构成“关系”的“结字”和“布局”相比。既然是“用笔为上”,那么,“结字”“布局”只能是“为中”“为下”了。我以为:三者,概念上是同等的,地位上是平等的。在强调“用笔”重要时,不宜贬低“结字”和“布局”。因为“用笔”若不和“结字”和“布局”相统一——不以后者为出发点和落脚点,无论笔“用”得何等巧妙潇洒,留在载体上的只能是“线条”“墨团”或别的什么“痕迹”,而不是汉字书法。因此,把“用笔”放在“为上”的“高位”,有点绝对化了。
二是没有反映出事物的本来面目。可以认为,字和笔(书写工具)几乎是同时诞生的。从书法初始的“朦胧状态”到后来的“自觉状态”,从字体的演变到毛笔的改良,字和笔,在书法领域,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其关系是“相依为命”“相辅相成”的。若是比较二者的上下顺序,应该是“结字为上”。因为只要用笔写字,头脑中首先闪现的是“结字”(意在笔先),笔是在“结字”意识支配下运动的。“用笔”是以“结字”为前提的,是在汉字“结字”的法则约束下发挥其特性的。离开了“结字”,“用笔”便成了无目的的运动。既谈不上“实用性”,也谈不上 “艺术性”了。因此,比较起来,应是“结字为上 ”,否则就不是汉字书法了。
三是容易导致“偏执现象”发生。一个事物的内在规律,若是理论上阐述不科学,就会使实践者在认识上产生偏差,进而导致“偏执现象”的发生。当今书坛的一个“新潮”就是 不讲“结字”,只讲“用笔”——就是用毛笔或其它的工具、材料“制造”一些“线条”、“墨团”、“咒符”、“拼图”等。美其名曰“同传统(汉字)决裂”“走向世界”。这种现象的发生,原因之一就是把“用笔为上”的理论推到极至的结果——既然“用笔为上”,只要“用笔”创造“线条”就行了,“结字”不“结字”无所谓了。虽然有“结字亦须用功”的话,但“用功”和“为上”相比,迫切性、重要性、层次感则差远了。实际上,二者都须用功。书法史上,形成书法独特风格的,往往体现在“结字”上(启功先生即是如此),而“笔”作为工具,是为“结字”服务的,其技巧无论多么高超,最终是体现在(渗透于)“结字”之中的。
我在信的最后写道:强调“书法以用笔为上”,让习书者认识到“用笔”的重要,无疑是正确的。但作为一种理论是不那么准确的。书法实践中,用笔、结字、布局是书者——不管是初学者或是大师,都要“瞬时”“统筹”解决的,是难以分出上下高低的。以上浅见,请先生教正。
信写好后,通过“114”查号台,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总机——我从报上看到启功先生是该校的教授,从总机那儿问到了“北师大”的地址是:北京市新街口外大街19号,邮编是100875。于是,我便于10日发走了这封求教信。
发信,自然盼望着回信,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9月份过去了,10月份又过去了,一直没有接到先生的回信。我猜想,信是不是寄丢了?不会吧,给普通人的信可能会丢,寄给先生的信,只要地址对,一般不会丢吧。是不是别人(秘书?助手?学生?)收了没有交给先生?这倒有可能,因为先生太忙,收信人不忍心为一个无名小卒的区区小事去打扰。
在没有得到先生回信的情况下,我越发对先生在“用笔为上 ”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产生了探究清楚的念头。我无法得到先生那次讲课的讲稿,便上街买来了先生的著作:《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启功书画留影册》、启功和秦永龙合著的《书法常识》等,进行阅读。当看完《书法常识》第三章第一节“结字是书法艺术的首要问题”中下面一段话:“从书法艺术上讲,用笔和结字是辩证的关系。但从学习书法的深浅阶段讲,则恰恰与赵氏(赵孟頫 )所说的相反。”这就是说,先生是主张“结字为上”的!自己的想法和先生的主张是一致的。
明白了这一点后,在高兴的同时,后悔不该为这个问题打扰先生,若是早一点拜读了先生的著作,这封信就完全没有必要写了——还写得那么长,典型的班门弄斧啊!
同时也明白了先生为何没有回信,因为先生早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是自己无知,才又提出了这个早已解决的问题。感到安慰的是,通过这件事,自己明白了用笔和结字的关系,也算是个收获。这么一想,也就对先生没有回信更加释怀了。先生是当代著名古典文学家、画家、书法家、文物鉴定家、诗人和教育家,北师大中文系教授、博导、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书协名誉主席、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馆馆长,是一个真正的名人,忙人,没有必要每信必回,尤其是对我这样小卒的信(提出的又是“小儿科”问题),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想起,自己曾为其它问题写信向有关的“权威”请教,有的信还寄去了回信的信封和邮票,结果都是“泥牛入海”。二十世纪70年代,我在青岛北海舰队航空兵政治部工作时,曾经为一名从北京来部队观摩的著名军旅作家担任导游和摄影,作家临走时热情地同我说要加强联系。我在作家热情的鼓舞下,在送走作家的当天,用了一夜的时间,将所拍摄他的几个胶卷冲、洗、印、放大成一幅幅富有艺术效果的照片,烘干后按作家留下的地址挂号寄往北京。心想,作家收到照片一定会来封信“加强联系”的。没有想到20多年过去了,也没有等到回信。
那件事后,我明白了,名人太忙,名人的话,且莫当真。一个打过直接交道的名人尚且如此,何况从未谋过面的比一般名人还有名的名人,一封平常的信怎能引起注意呢?我这样想过之后,这件事就像过去所经历的许多次同类事一样,在我脑海里淡化了。
三
没想到事情在过去了80天之后的1999年11月29日,我突然接到了来自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封信,信皮上的字体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启功先生写来的,我感到相当吃惊和高兴,连忙小心打开,掏出信纸,只见在16开的普通稿纸上,展现了一篇行草硬笔书法:
廷献同志:
尊函拜读,敬悉。所论极是!
那天在黑板上所写的是赵孟頫的话,鄙人所谈的内容,是纠正赵氏的论点的。你大概只见到板书的字,没有看鄙人所谈的内容。特此奉复,如蒙略看那篇的内容,就有与尊论略合之处。尚祈多多指教!
鄙人患疾未愈,看字困难。大函以放大镜勉强读完,知较狂论更完善。今奉复者,只为说明《原则上》《大致上》尚不相背耳!即致
敬礼!
启功 九月十六日
得知先生以87岁高龄、“患疾未愈”的身体,“以放大镜勉强读完”我这个小卒的“狂论”,及时给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鄙人回信,把我的信件称作“尊函”“尊论”“大函”,称赞我的想法“极是”,我感到有点诚惶诚恐无地自容!同时也真正的感受到了先生“高山不厌细土,大海不嫌细流”的人生和学术境界!明白了越是德高望重越谦虚,著作等身的大师才不会小看“一片纸”啊!
我把信看了几遍后,又仔细地看了信皮,发现信皮下方写了“迟发”两字,又见邮局的邮戳日期是11月25日,知道先生也许太忙也许患疾,信写好后未及时发,我的心有点不安了——原来先生在两个多月中一直惦着这件事!我再看邮票,竟贴了两张合起来7角5分的邮票,而本市一封平信的邮资是6角,这就是说,先生还多花了1角5分钱。想到先生这样身兼数“家”头衔的名人,为我这个小卒的小事所操的心,为寄这封信所花的冤枉钱,更使人感激涕零!
我把启功先生的亲笔信珍重地保存了起来,过一段时间就拿出来看一看。一看信上的硬笔书法;二看字里行间透出的老者、学者风范;三看一位大师对一个小卒的希望和嘉许之情。从而激励自己认真学习,鞭策自己活到老学到老,永远保持谦虚谨慎的心态。同时,也警示自己不要再为大师们已经讲了的问题,冒失地写信去打扰时间相当宝贵的像启功这样德艺双馨的老先生们。至于那些以为自己有了名学术水平也就自然高的名人——像我为他服务过的“著名作家”那种人,原本不值得给他们写信讨教的,因为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教”可说的,所以就难以“诲人不倦”了。
2005年7月1日凌晨
夏廷献,河南省南阳市人。1944年出生于农家, 1964年入伍,1999年从海军装备部某局政委岗位退休(海军大校)。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幼时写大仿,与书法结缘。中学时,受到书法家王学睿老师直接影响,对汉隶魏碑产生兴趣。参军后为连队书画骨干。1970年后在各级机关主要从事“文字”工作,业余时间从理论和实践上探索汉字的“生命形态”。1999年出版了专著《书道犹兵——中国书法艺术新探》,提出了“战争是书法艺术之父”的观点,揭示了“兵法与书法”的历史渊源及其相互关系,探索了二者同理、同法、同势、同美的内在规律。行家认为是独树一帜的一家之言,为孙子兵法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领域,为书法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1999年之后,出版了《中国书法千字文》。在《书法导报》等专业报刊发表书法评论文章三十余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纪实文学、戏剧脚本、游记文学、工具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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